谷里

白日生沧海,谷里有晴天。

谢谢你,谢谢你的存在,让我不再去恨这个世界。

◇◆◇
我想都没想就冲进火里去。
在大脑进行思考前身体就动了起来。明明我之前完全没做过这种事,身体却像有肌肉记忆一样熟练。我浑身都被“去救他”这个念头占满,滚烫的火舌也好,令人窒息浓烟也好,统统都感受不到。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安全的地方大口喘着粗气,怀里沉甸甸的重量让我无比地安心。可我马上就倒下了。痛感和疲惫感顿时爬满我的全身。在眼睛闭上的前一刻,感受到怀里有力而紧促的心跳声,我轻轻笑了。

是恨。
那个眼神让我印象深刻。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懂多少东西呢。这让我不禁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仅仅十年前的事,却像一场梦,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童年是非常幸福的,但对儿时的自己,那段时期就像坐过山车,酸甜苦辣味味跌宕。孩子懂得东西不多,但是有感情,而且这感情很深很彻底很纯粹。孩子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那个孩子的眼神让我惊讶,可仔细想来又理所当然。
在决定来这里前我就设想过可能遇见怎样的事了,我知道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旅行。可真正触及到这些人和事的时候一切想象都薄纸一般不值一提,无法抗拒的现实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无法想象我是来这里后见到过的任何一个人,也无法想象我该去如何帮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当一个旁观者,微不足道的善意对他们来讲反倒是一种伤害。
我该怎么办呢,我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只是看着吗?我只能看着吗?
我深知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但我却选择来到了这里。
“哈哈……”我听到自己自嘲地笑了笑。
我实在是太不象话了。

我仍坐在路边胡思乱想。可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连个冷静自己的地方都难找,一想到这狭窄的街上走过荡过各色各样的身影后都藏着多么深重的意味,我就无法控制地压抑。
我突然被猛地一撞,一个佝偻老大爷骑着辆破三轮缓缓地从我身后的巷子里出来,撞到我的是他车上捆得臃肿的杂废物,他似乎没感觉到我继续缓缓得向前骑,也许他感觉到我也会毫不回头得继续向前骑。
我松了松被撞得有些疼的肩背,向老头出来的巷子看去,恍惚间我瞥见了个矮小瘦弱的灰色身影,又好像没看到。

◇◆

回到村长家里,队里的人都齐了,等我吃饭。
大家都没什么心情,本就简陋的饭菜更没有滋味儿。
“嘿,刚来的时候都这样。”只有队长稍微放得开一些,“恰巧你们这批子都是新人啊。会习惯的。”
“诶,你们这些孩子在大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哪知道穷地方的苦啊,这些事儿在我们这还多着呢。你们可不就是来帮我们的人么。”
“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心里难受啊……”
“是啊……我本来以为,我们至少还能发挥点作用……”
队长和村长老婆一人一句地劝着,缓和了点气氛。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晚上我们五个大男人挤一张铺盖,要是平常肯定会吵闹得要掀房顶,今晚我们肩抵着肩脚挨着脚,各怀心事,蒙头大睡。
欸,这里的被子我蒙着头就盖不住脚了,只能缩成一团。
“都往中间去点,我要掉下去了。”
连缩成一团都不被允许吗。
终于我把头探出来,在隔壁小王的呼噜声中睡着了。

再次睁眼的时候,床上只剩我一个人。
外面吵吵嚷嚷的,我揉揉眼睛爬起来,天已经有点亮。他们大概是叫不醒我就先走了。

有股焦味儿。

打开门后我才知道,那不是拂晓的天光。

村里只有井。最近的自来水在五公里外的隔壁村。我想都没想就往村西头跑,果不其然看见队长他们拎着木桶的身影。

“小刘!快来一起帮忙挑水!”
队长在叫我。我没理他,径直往火源奔。
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的猜想,我是更愿意服从直觉的那个类型。
在看见那个孩子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他已经失去一些很重要的部分了。

大火烧着了三栋房子,浓烟滚滚地往天上窜,旁边两户人家似乎都安全地逃出来了,几个小孩抱在一团大哭。大人忙着救火没空管孩子们,那哭声刺得我耳朵疼。
那个孩子呢?

○●

我讨厌他们。
爸爸、妈妈、大人们,还有和我一样大的那些弱小家伙们、这世界上的所有人。
他们告诉我不能撒谎,却一次又一次地骗我。他们肯定以为我不知道。
他们说对我好,却不听我说话,成天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
课本上讲不该做的事他们都做遍了,却来责问我。
我做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他们就不对别人这样?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没有东西吃,只能去偷去抢,我没有地方睡觉,只能半夜偷偷躲进别人家里。我知道这样不对,但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得到我却没有,我不会饿不会冷的话不就不用干这些事了吗?为什么必须是我的错?既然不能让我活下去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我想大声责问他们,就像他们责问我一样。可是我不敢。我开口前就会有皮带和棍子等着我。

突然有天我发现了。我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呢。
我可以去别的地方啊。就像书里说的。王子和公主一起私奔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起幸福生活。
到远方就可以不挨打挨饿了么。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村口。可我还是没有东西吃。
对啦,一定是不够远。书里说城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干,我一定
也能像那些哥哥姐姐们一样出去打工。我这么有力气,成绩还好,一定会有老板收我的。

我要走了。
外面虽然都是不知道的东西,但也比这里好。我趁爸爸睡着了偷走他身上所有的钱——够我吃五天的饭了。把能带的东西都偷偷摸摸藏起来。

我走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干,那就是复仇。
这些骂过我的人,对我不好的人,都要受到我的报复。
可我打不过他们。


白。
真tm白。
疼。

我刚醒就有一群人围着我。
他们叽里呱啦说着什么,见我睁眼就上前问这问那。
好吵啊。
我还是装睡好了。

我还真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晚上。
挺安静的。身上依旧痛。
床边有许多慰问品。看来来的人不少。我大概是在镇里的医院吧。
对了那个孩子呢。还不知道他有没有活成。
他会感谢我吗?
应该不会吧,死也许是他的心愿,我又一次搅黄了他的计划。
也许他不想死,但那样长大的孩子,会知道感恩吗?被无数的恶意包裹着要如何学会感恩和失望。
那个孩子如果现在也躺在病床上的话,肯定连护士都不愿来看他。
唉。同情心,同情心。同情心算个什么,只是施者的心安剂罢了。他们完全不能考虑受者的心情。既然无法负责,就不要再给人期待了。
我该道个歉。
我原来是这么做事不经脑的人么?

我准备起身,虽然痛到底是皮肉伤,只是烧到脸挺麻烦的。
坐起来花了不少功夫,头痛泛恶心。
咦。好像踢到什么东西。


火。好漂亮。
一旦碰到就会被烫伤。我之前被爸爸烫过很多次。虽然我很怕被烫,却还是喜欢看火。
被火包围的时候我才感到害怕。
我会死吗?

但是,只要死去就感觉不到烫了。
也感觉不到饿,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了。

和城里相比哪个更好一点呢?

可是我怕啊。
为什么我什么都怕,天天都在怕?即使被烧死了又会怎么样?
可我还是怕啊,我真是个胆小鬼。

◆◇○

“冷不?”
“……”
“你先上来暖暖我下床走走运动运动?”
“……”
“饿么?”
“……”
“这儿有水果你先垫垫肚子?”
“……”
“伤还疼么?”
“……”
“好我知道了。”

我把一大孩子脱下鞋抱到床上,下床剥橘子。只有右手剥得有点慢,剥好直接往孩子嘴里一塞,“吃,不吃我就打你。”
孩子果然赶忙吞了下去。唉,对付一个孩子竟然只能用这种方法。
“这边还有一篮子,你想吃就自己剥。我出去逛逛。”

打开门的时候感觉衣角被轻轻拽住了。

“……你就跟着吧。”

“小刘怎么样了?”我一见医生出来便赶忙上前询问情况。志愿队的队员们也都围上来。
“放心,他现在没有生命危险,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伤,看着严重而已。只是因为轻微脑震荡昏迷不醒。而且病人也需要休息。”

“太好了……”“看他不省人事的真是吓到我们了。”“我就说会没事的……”
队员们都纷纷放下了心。
那个和小刘比较熟的小王又赶忙问道,“脸上的烧伤严重吗?能不能恢复?”
医生说,“还没仔细检查,说不清楚,不过按我以往的经验目测,完全恢复会很难。”

小王答了声“谢谢医生。”就再也没说话。

我留小王在医院里看着,喊队员们回村。我们有任务在身,不能因为小刘一个人耽误了。谁知道那群小子们百般恳求说至少要等小刘醒了再回去。我也知道他们的心思。
“现在就收拾出发!”我冲他们喊道。
一群人都不吱声儿了。

小刘是为救一个孩子而冲进火里的,是昨天我们目睹的一场家庭悲剧里的小儿子。
当时大家的目光全聚焦在大人们的纠纷上,注意到小孩子的人倒不多。小刘平常就是个仔细的小伙,言语少但做事周到,队里的人嘴上不说,在心里都挺看重他。


“我想当演员。”
刘哥不咸不淡地说,天刚蒙蒙亮,他靠在石栏边背对着我。
“不止是在电视剧里的明星,还有舞台剧,话剧演员。”
我躺着,他站着。荷香清淡,蛙鸣一片。我撑起下巴看他,日光和月光都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相会融解,好像水晶隔着几层绸纱,朦胧地熠熠生辉。他轻轻回头,连跃起的发梢都镶了银边。
那双眼睛和天月重合起来,没有一丝感情,竟比月亮还通透耀眼。

那一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火,是你放的吧。”
我不得不抛下这个重磅炸弹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根本无法交流。
果然这小孩瞬间变色,惊慌失措四个字几乎写在脸上,本来就在紧绷着的身躯更加战栗,仿佛整个人都刺猬一般缩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想向后退。

我一把拉住他,我碰到他的那一瞬他触电般地浑身颤抖。
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弯下腰下来,把他圈在怀里。
“干得漂亮!”我伏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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