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里

白日生沧海,谷里有晴天。

我的妈妈是个温善而无力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享受她的宽容而厌弃她的孱弱。她爱我最多也伤我最多。
但我从未想过讨厌她。
就像我从未想过去恨这个世界。

我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在不久前意识到。
我本就与常人不同。我的身世注定我必须要早早肩负起孩子不该承受东西。
从小到大我一直在他人的有色眼镜下生存,但其实之前我从未觉得自己与他人有什么差别,甚至生活过得比大部分同学要好。我吃得好穿得暖,没有人逼着学习,也没有零花钱、上网时间的限制。对孩子来讲,可以算是贵族生活中的贵族生活了。我仅仅是需要自己处理更多一些事务而已,而且拥有绝对的自由。这点辛苦也能给我优越感:有谁在我这个年纪就能一个人干好这么多事情?我哪怕一个人独居也完全没问题。

后来想想,是我太天真。

我妈只是把我能做的事交给我做,把不会伤害到我的事告诉我,剩下的她决不会让我接触到。我家里的情况其实很复杂,但对我来讲,这个家一直很简单,只有两个人,我和我妈。

在一切都崩溃的时候,是她顶住外界所有压力,为我撑起一小块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狭地。给了我一个短暂快乐的童年。

随着长大慢慢懂事,我对自己的立场认识得越来越深刻。我没有撒娇任性的资格。可我已经在我妈面前任性这么多年了。

当年决定去留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妈妈。我一直认为我和我妈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我妈不可能不要我,连这个问题都从没考虑过。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和妈妈、外公外婆在一起,以后也当然该是这样。

但事实上,我妈抛弃我才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劝她把我丢走,可她从未在我面前表现过一丝犹豫。

万一她真的这样做了我会怎么样呢?

我不敢想下去。我当时才八九岁,生活里两成是学校八成是母亲,无论到哪都被无限制地宠溺。一旦被抛弃,那会是灭顶的、致命性的打击。我毫无疑问会陷入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最后——恨。疯狂地去恨。恨自己的存在,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

在彻底清醒地认识自己的处境后,我发现我真的没有任何去爱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的理由。它们剥夺了我太多太多我本该拥有的东西。全世界都在以恶意揣测我,我也必将以最深的恶意揣测这个世界。即使这样我仍旧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热爱的事物和喜欢自己的人。为了他们我可以战胜所有痛苦与不公。把这样强大的力量培养起来不是别人,就是我妈。

我妈为我塑造起来的世界和真正的世界相比实在太小也太温柔。可是我长大了,早就塞不下了。

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么乐观开朗,在他们眼中我应该是那种阴暗压抑的类型。

我笑着说我比较坚强嘛,心理素质好。

不,不是的。是因为我有个在黑暗中死命护我光明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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